2016年6月28日 星期二

我媽說「嗚嘎逼啦!」


《我媽說》

「嗚嘎逼啦!」
我面帶愁容,準備要出門上學去了。家裡還有別人,是附近的鄰居太太們,沒事總會聚在我家裡說長道短。背上書包,出門前,以企盼和期待的眼神再望媽媽一眼。媽媽知道我心裡想著什麼?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?只見她在鄰居面前,不經意的看我一眼,說:
「嗚嘎逼啦!」像平常一樣再叮嚀一句:「路上小心!」
然後繼續她車縫衣服的工作,並應付鄰居的話題。
我的希望落空倒也不甚意外,因為「嗚嘎逼啦!」是媽媽最常對我們說的一句話話,意思是「沒有錢!」。
媽媽曾經是地方上有錢人家的千金,嫁到外鄉以後,卻不幸落得必需辛苦做裁縫來養家活口。媽媽的個性倔強,她認為自己是油蔴菜籽命,沒有臉回有錢娘家去訴苦乞憐。何況在那個時代,大家都說「嫁出去的女兒」就是「潑出去的水」。媽媽也一再教我們人窮志不能窮,再苦的日子也要咬牙撐著。她禁止我們在外人面前談到有關「錢」的事情,因為在人前說到「沒錢」是多麼難堪的事。
媽媽曾經在山地學校任教,學會了一兩句原住民語言,「嗚嘎逼啦!」是泰雅族語,表示「沒有錢!」的意思。平常這樣說沒有人聽得懂。於是這句「嗚嘎逼啦!」就成為我們家人通用的密語。我聽了也不需要多問,反正「沒錢」是家常便飯。
我落默的離開家門去上學。但是今天「嗚嘎逼啦!」讓我下定了要逃學的決心。
要不到錢為什麼不敢去上學?又為什麼要逃學呢?因為,全班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沒有繳班費。自從開學以來,老師一直催繳班費,全班同學都交了,只剩我一個人老是「忘記帶!」老師下最後通牒:
「十塊錢班費都繳不出來嗎?明天再忘記帶,你就不要來上學了。」
那個時代,大家都很窮,但是我家裡更是一窮二白。父親離家在外,我們一家四口,全靠著媽媽幫人做衣服糊口度日。我們的生活所需處處捉襟見肘,三餐都是有一天沒一天。開學了,好不容易湊足學費,那10元班費就是額外支出,要期待著有意外收入。我們都知道家裡窮,媽媽辛苦,平常不敢要零用錢,但是班費是非繳不可的呀!
上學路上,我避免和同學走在一起,故意叉開道路,閃進一條田埂小路走到田中央去。先躲在一處稻草堆後面,把襯衫和帽子,連書包一起藏在稻草底下。脫下學生制服搖身一變,就成了遊蕩在外,不用上學的「野孩子」。什麼點名、曠課、班費、作業….,因為「嗚嘎逼啦!」全數都拋在腦後。我繞過遠路背向學校和家裡,朝著繁華喧鬧的城鎮走去。
田間小路會經過帝爺廟,那是我們精神信仰的家廟。廟裡供奉的帝爺公,也是我們的保護神。媽媽每有不如意的事,總會帶著我到廟裡向帝爺公傾訴。我從來不知道媽媽口中念念有詞求的是什麼?但事後總會看著我,然後偷偷擦拭眼淚。我是家中唯一的男孩,傳統觀念上,男孩就是家裡的支柱重心,我是媽媽未來唯一可以倚靠、可以指望的人。然而今天,這個未來希望的救星,竟因為「嗚嘎逼啦!」,落得逃學的下場。
我心裡真是五味雜陳,但還是戰戰兢兢地走到神龕下。
「帝爺公………….」我低頭雙手合什不敢正視祂,也不知道要祈求什麼?最後終於忍不住終忍脫口而出:「是『嗚嘎逼啦』害我要逃學的…..
祈禱完還是不敢抬頭,只偷瞄了神像一眼,看見赤腳的帝爺公,左腳踏著龜;右腳踏著蛇。
有關玄天上帝成佛的故事,我並不是很清楚,只約略聽說其中和龜、蛇有關係。
離開帝爺廟,好像已經將所有罪惡交待給神祗一樣,陰霾的逃學心情已經開朗,只要再越過一條小溪溝就可以到達今天的天堂樂園。下溪溝正要跨過木板橋時,赫然看見……..一條…….蛇?不,不是蛇,是一隻烏龜…..?不是,不是,都不是,是一條蛇穿過一只烏龜殼?事實上那是一隻傳說中罕見的「龜蛇」。一種奇特的動物,有著烏龜的身體和四隻腳,但頭、尾卻像蛇一樣伸長,真的就是龜和蛇的合體。民間有諺語:「龜蛇,龜蛇,咬到會睏棺材。」用台語念起來很順口。意思是,被這種叫作「龜蛇」的動物咬了,會有生命危險。
我立刻想到了今天逃學要去的地方,是草屯鎮上的老街,街上兩旁有許多跑江湖叫賣的攤位。其中有一攤是賣膏藥的,身邊老是帶著一只會蠕動的布袋,聲稱裡面裝的是「龜蛇」。只是用來賣關子招徠好奇路人圍觀,口口聲聲說等一會要抓出來給大家瞧瞧。我是他老忠實的小觀眾,曾經好幾次痴痴的等著要看龜蛇的真面目,卻從未看過布袋裡裝的是什麼東西。
眼前這隻像龜又像蛇的怪物,就是活生生的「龜蛇」,看牠行動笨拙正努力想要爬進乾溝裡。我見機不可失,不知那來的膽量,用手倒提起「龜蛇」尾巴,另一手抓一根竹桿抵住牠的頭頸部,讓「蛇頭」離我身體遠遠的避免被咬到。一口氣跑到老街,路上鬧哄哄的人群跟隨著,來到賣膏藥攤位上。
「賣給你多少錢?」我壯著膽問賣膏藥人。
「五元!」賣藥人二話不說。
我不敢討價,倒是圍觀的人抱不平說「不可以騙小孩啦!」最後竟以十元成交。
帝爺公派遣龜、蛇,解決了「嗚嘎逼啦!」
第二天又是上學的時間。不用再等媽媽說「嗚嘎逼啦!」,我背著書包,口袋裡裝著十元班費,踏著堅實的腳步,帶著快樂心情上學去了。

《後記》
長大以後,我當了百科全書的美術編輯。想知道從前那隻像龜又像蛇的怪物,究竟是什麼動物?好奇心驅使,讓我翻遍所有脊椎動物、爬蟲動物的書籍、圖鑑和記載,也詢問了相關研究的專家。答案竟是: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動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