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6月11日 星期五

台灣畫寫筆記《自序》

近年台灣受到世界潮流的影響,有關環境保護議題,幾乎是人人耳熟能詳的話題。自然生態藝術和自然文學,也在諸多討論和反省的聲浪中快速蘊釀成長。許多環境自覺運動、本土認同、關懷、抗爭…,讓關心環境,歡喜自然的人,有很大的演釋空間。然而博古通今的論文、研究和報告林林總總,卻讓一般民眾無所適從。更糟的是一些美艷的繪畫、攝影作品,標榜著自然生態繪畫,頂著環境保護的光環,有的為了譁眾取寵,刻意美化了題材和內容;有的為了爭取學術地位和版圖,挖掘稀有特殊的物種。偶有佈局巧思、畫工精美,也標榜著生態保育的的藝術作品,看起來只是有台灣形而無本土情,總覺得缺少一點在地的用心和認同,感受不到台灣固有環境的美感。有甚者,還將關愛自然環境的原本初心,變成愛台灣的政治宣傳口號,扭曲了「愛」的真正意含;糢糊了「真」的事實道理。
即使在一片「要環保」、「要自然」的口號聲中,許多人對於台灣的自然環境,仍然不求甚解。有文學家站在澎湖海邊的沙灘上,竟然懷念起大漠中滾滾黃沙的祖國;有政治人物望著燕子興嘆:「台灣的春天來了」;有旅行家遍遊世界各地,攜回種種環境、視覺經驗,毫無厘頭的就要將台灣的某地營造成維也納、希臘、地中海….。遊人們渴望自然美景,觸角遍及世界各地,帶回來峽谷、草原、城堡、森林的讚美,有的色彩繽紛目不暇給;有的鬼斧神工渾然天成;有的世界遺產絕無僅有,也有的是碩果僅存值得保護。可是,當大家還在回味著北國櫻花祭多麼令人眼花撩亂的時候,台灣漫山遍野,相思樹上的小黃花正爭相怒放,好像打翻了黃色染料似的,北從大屯山南到墾丁公園,山河為之色變。這樣事實俱在的美景,卻是很少有人願意顧盼的台灣自然環境。當我們行經中橫霧社支線,沿途在中央山脈的心臟地區,看到了標示著:盧森堡、薩爾斯堡、普羅旺斯、亞維農…..形形色色的民宿招牌,好像已經忘了我們是位於北迴歸線上亞熱帶的居民。
出離台灣、放眼世界甚至擁抱地球,固然都是一件積極正面的活動,然而,若是我們不瞭解自己居住的地方;不自信我們習慣的生活方式;不安份於既成的自然環境宿命,台灣就只能朝著自我作蹋的命運和向下沈淪的方向前進了。
小小的台灣,我們擁有足以傲視全球的高山脊樑景觀;我們擁有從熱帶到寒原的植被分布,我們有高山深海、縱谷平原;也有輝煌的史前遺跡和文化。這些原有的、美好的、特殊的風景、民俗….,卻在環保聲中一一被矮化、忽略或捨棄。美麗小島被粉粧成一個尷尬的地球村,居住在島上的人沒有自信、沒有希望也沒有遠景,環境愈來愈醜陋;心情愈來愈鬱悶。
筆者生於鄉間長於都市,及長更有機會悠遊台灣山區海角,時間上橫跨了半個世紀的春夏秋冬。從玉山巔到外傘頂洲;從富貴角到墾丁龍坑。我思,我在,我寫,我畫,從台灣的真實面著眼;以眼見為憑著手。片紙隻字寫的是所見所聞;信手拈來畫的盡是山林野趣。
筆者也是一個從事藝術工作的人,生活中遠離了事事求是的野望,工作中又常耽於迷惑人的美感,始終追求那屬於不入流的、草賤的繪畫題材而無怨無悔。有關台灣的人文、自然景觀,從山川草木乃至於飛禽走獸和花草蟲魚,自有一番刻骨銘心的感情和心得。只是平凡的能力,無法形容心中累積著千山萬水的心情;手拙筆禿也無能渲染台灣的枝草滴露。只能藉著平時的觀察和模寫,把握瞬間即刻或永遠銘記的印象,隨手隨筆,寫實寫意。偶有篇章圖像成稿,針砭評斷,多半是個人好惡的抒情;於生態上的描繪,不論精密、粗放、邏輯、浪漫,都是依據實物而有所本不敢妄造。
同樣是藝術工作者,我也不在乎別人的畫作多麼精美,技法多麼純熟,對於美好的事物,只要能夠反求諸己,在自己畫定的界限範圍裡,縱然孤芳自賞也是自得其樂,或可出版還能自娛娛人。希望藉著本書,以筆記、速寫和簡單描繪的方式,儘可能記錄多樣台灣的自然環境,讓這些既俗又賤的畫寫素材,有一天能夠登堂入室被人舞文弄墨,也要讓台灣民眾認識,長在自己家門口的一草一木,要像世界瑰寶一樣珍愛與保存。
台灣的「真」不在名山大川;台灣的「善」不獨鳳毛麟爪;台灣的「美」就在尋常百姓的心中。只要心中有台灣,那怕荒山草木,無論夏花秋葉,任何飛禽走獸,都可以擁有台灣自然的美意。

2010年6月7日 星期一

寄自野地的明信片《前言》

筆者是學美術的,喜愛自然美景。曾經爬山涉水尋找一幢神秘的瀑布;不遠千里捕捉森林裡的一片紅葉。上到玉山頂峰拍攝岩鷚,下至曾文溪口等待黑面琵鷺。以為只有壯麗山光水色和稀有飛禽走獸,才是自然生態藝術唯一題材。偶爾有精采作品,也能夠感動日益疏離自然的人,卻也毫不掩遮的展示著身為藝術家對自然唯美的狹隘看法,以及生為人類高高在上的優越感。一頭栽進了追求極致的行列,處處想要能人所不能,好像登上了最高山一樣,除了寒冷就是枯寂,縱有成就在外,內心反而益形空泛。
有一次在山區林道的轉彎處,看見一群竹雞正在沙坑上享受日光浴。一般人都認為竹雞既不是雞又不是鳥,不具有食用和觀賞價值。有人說竹雞成群大約七隻,這七隻竹雞蹲倨在沙坑上窩成一團,時而瞇起眼睛怡然自得;時而啁啁細語相互磨磳。和煦陽光透過扶疏枝葉,斑斑剝剝的光影灑在地上,粗俗野鳥在自然環境裡看起來竟是這麼雍容華貴。我不忍心因為攝影的動作或聲響,干擾這一群竹雞,於是緩緩蹲下然後趴在地上,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像是一個「人」。
慢慢從身體裡感覺到來自土地裡的溫暖,接收到一些微妙訊息:金龜子幼蟲在土裡蠕動,地鼠在不遠處翻土。枯葉堆裡有一個奇怪的蛾蛹,地衣岩石上有藍色石龍子和冒充枯葉的蝴蝶。地面上禾草子實蠢蠢欲動,草葉上滴滴露水在陽光下顯得晶瑩剔透。空氣中聞到了花香味、椿象的臭味和腐熟水果的味道。紫蛇目蝶也聞香而來,細細品嘗一粒爛熟的榕果。聽到了青楓翅果翩然落下和酢漿草彈射果實的聲音。還有新芽冒出來了、空氣流動著、葉子簌簌飄落、茶蠶蛾大啃大嚼的聲音……。

看似安靜祥和的世界也隱含著令人不安的氣氛。樹林裡枝葉婆娑搖曳,其實是一場爭奪生存權的殊死戰;攀木蜥蜴正虎視眈眈凝視著一隻蜚蠊;人面蜘蛛滿腹心機,勤奮地葺補牠的羅網;白痣珈蟌著急地捍衛地盤;岩石後面草叢裡,更不時傳來悉悉索索,令人不安的聲音,……。
竹雞似乎也察覺到了危險氣氛,帶頭的緩緩站了起來,依照長幼齒序,一隻接著一隻鑽進路旁箭竹林裡。
「一,二,三,四,五,六,….」我數了一數,「咦?怎麼少了一隻?」
第六隻竹雞臨走前在竹林邊緣停了下來,回頭疑惑的望著我,好像聽到牠不耐煩滴咕著說:「你怎麼還不跟上來?」原來我已經成為牠們的第七隻竹雞。
短暫天人交會讓我脫胎換骨,好像經歷了百萬年進化淬練一樣。原來只要拿掉人類的優越感,用自然的身心去體會自然,就算是一隻粗暴恐龍也可以演化成溫馴的鳥類。林道邂逅並沒有留下任何彌足珍貴的生態照片。不過,在我心中烙印著一段至真、至善、至美的生態生命藝術,是永遠無法用相機切片或畫筆描繪所能取代的。
所謂:「為學日益;為道日損」,我們加諸於自然的討論和干涉,常常困惑在專家們艱澀的理論裡,執著於偏執的保護、保育熱潮中,迷失了人之於自然的本性;忘記了人在自然界中所以為人的角色。
生物生態保育學者安卓.P. 杜布森從日常居家生活中一再提醒自己:「……人的多元化和動、植物的多樣性一樣重要」。亨利. D. 梭羅也認為:「…遠在加州的巨木對我而言,還不如家門前的小草來得有意義」。
在這本書裡,我用尋常百姓的眼光,從我們生活的週遭多看一眼;用野人獻曝的想法,在多元的自然社會裡多想一下,畫畫寫寫旨在告訴喜好自然的人,毋需遠卦法布爾家鄉取經;也不用去大峽谷驚嘆;更不用哆嗦著去南北極探索,只要稍加用心顧盼,在我們身旁、腳下,自然就是而然也就有無限驚奇可以追尋。